五月己丑,高贵乡公卒,年二十
这一现象非魏晋特有,历代皆然。涉及到敏感事件时,史官会特别谨慎,惜墨如金,避免因“暴扬国恶”而惹祸上身。
(2)司马彪
司马彪是西晋宗室,颇富文才,曾撰《九州春秋》与《续汉书》。今本《后汉书》中《志》的部分,便是缀补自司马彪的《续汉书》。
(司马)彪字绍统,高阳王(司马)睦长子也。博览群籍,注《庄子》,作《九州春秋》。--《晋书 司马彪传》
作为一名根正苗红的宗室成员,司马彪的对魏室的回护动机(维护魏晋禅代的合法性),要比陈寿更加强烈。
他在《续汉书》中,不仅没有提及“伏完诽谤曹操”的事情,还宣称伏后是被汉献帝下诏处死,将曹操在事件中扮演的丑恶角色完全剔除干净。
孝献伏皇后,琅琊东武人,侍中辅国将军不其侯(伏)完女也。后坐与父完谋为奸书,诈罔无道。上(指汉献帝)收后下暴室诏狱,忧死,兄弟皆伏诛。--《续汉书》
在司马彪的叙事记载中,根本找不到任何与曹氏有关的线索,因此很容易让读者产生误解,认为伏后之死,乃是因为她“谋为奸书”才被皇帝丈夫惩罚。
(3)谢承
谢承是吴国学者,也是孙权的妻弟。
他撰写的《后汉书》,对伏后之死的描述极尽详细。范晔《后汉书》中帝、后诀别的记载,便是以谢承《后汉书》为底本。
曹操逼献帝废伏后,以尚书令华歆、郗虑副勒兵入宫收后。后闭户藏壁中,歆就牵后出。时(献)帝在外殿,后被发徒跣行,泣过,诀曰:“不能复相活耶!”帝曰:“我亦不知命在何时!”--谢承《后汉书》
在谢承笔下,华歆是“勒兵入宫”的奸贼,伏后是“被发徒跣”的羔羊,献帝则是“不知命在何时”的傀儡。而群像背后,则是“逼帝废后”的曹操。
如此写法,对《魏书》记载的“秽史”不啻为一记无情的耳光。
伏皇后曰:不能复相活耶
由于谢承对该事件的细节描述过于细致,因此引来了部分学者的质疑。有学者认为谢承作为吴人,道听途说,对汉廷宫闱秘闻的细节处理可能有夸大之处。
实际上作为远在江南的曹魏敌国,吴人所书的可信度应该受到同等的历史学审视。--徐冲《名实之间:献帝纪与献帝传》
考虑到谢承是孙权的妻弟,可知其修史背后,无疑存在东吴官方的干预指导。
吴主(孙)权谢夫人,会稽山阴人。弟(谢)承,武陵太守,撰《后汉书》百余卷。--《吴书 谢夫人传》
换言之,谢承的《后汉书》与司马彪的《续汉书》,其实可以视作双生的历史镜像,分别映射出“贬魏”与“尊魏”的政治主张。
(4)《曹瞒传》作者
《曹瞒传》作者佚名,相传为三国时吴人所著。
对伏后之死的记载,《曹瞒传》与谢承《后汉书》的记载完全没有区别,近似于逐字誊写,因此其立场也便不言而喻。
(曹)公遣华歆勒兵入宫收(伏)后,后闭户匿壁中。歆坏户发壁,牵后出。(献)帝时与御史大夫郗虑坐,后被发徒跣过,执帝手曰:“不能复相活邪?”帝曰:“我亦不自知命在何时也。”--《曹瞒传》
作为吴国学者,对曹魏持贬斥态度是理所当然的,固无足论。
(5)袁晔
袁晔是袁迪之孙,袁迪是徐州广陵人,在汉末丧乱时跟随张纮等人渡江,依附孙氏兄弟。
(袁)迪孙(袁)晔,字思光,作《献帝春秋》,云(袁)迪与张纮等俱过江。--裴松之
考虑到这一层关系,袁晔的政治立场也便不难想见。
在袁晔撰写的《献帝春秋》中,对曹氏的丑恶行径也多有揭露。不过《献帝春秋》全文已佚,今日只剩零散辑本。
虽然在目前可见的佚文中,未见袁晔对“伏后之死”的具体记载,但他对曹操“架空汉帝”的诸多行径均有涉及,因此相关桥段亦被范晔原封不动地收录入《后汉书 伏皇后纪》中。
献帝都许,守位而已。宿卫近侍,莫非曹氏党旧姻戚。议郎赵彦尝为帝陈言时策,曹操恶而杀之。--《献帝春秋》
自帝都许,守位而已。宿卫兵侍(《献帝春秋》作“近侍”),莫非曹氏党旧姻戚。议郎赵彦尝为帝陈言时策,曹操恶而杀之。--《后汉书 伏皇后纪》
照此推断,袁晔对伏后之死必有论述,只不过因时代久远而未能传世。
(6)习凿齿
习凿齿是东晋学者。东晋由于偏安江左,腐朽无能,不得不替这一尴尬局面寻找说辞;因此便试图强化吴、蜀法统,贬抑曹魏法统。
在习凿齿口中,曹操这个扫平江北的枭雄,竟然仅仅是“暂制数州之人”、“未曾为天下之主”,被贬低得一无是处。其背后目的不言自明。
昔共工伯(霸)有九州,秦政(指始皇帝)奄平区夏,鞭挞华戎,专总六合,犹不见序于帝王,沦没于战国。何况暂制数州之人(指曹操),威行境内而已,便可推为一代者乎!--《晋书 习凿齿传》
何况暂制数州之人,便可推为一代者乎
因此在习凿齿所著的《汉晋春秋》中,全文誊写了袁晔的《献帝春秋》,这份记载也被范晔收入《后汉书》,如前所述。
献帝都许,守位而已。宿卫近侍,莫非曹氏党旧恩戚(《献帝春秋》作“姻戚”)。议郎赵彦尝为帝陈言时策,曹操恶而杀之。--《汉晋春秋》
(7)范晔
范晔仕于南朝刘宋,所处的环境与习凿齿相似,也属于“偏霸之局”。因此范晔也不出意外地秉承了“非曹”的叙事立场,《魏书》中所有的回护之辞,在《后汉书》中均被修改,以符合实际情况。
比如曹操的官职来源,在《魏书》中被记载为皇帝册封,在《后汉书》中则被记载为曹操僭越自领。
五月丙申,天子使御史大夫郗虑,持节策命(曹)公为魏公。--《魏书 武帝纪》
夏五月丙申,曹操自立为魏公,加九锡。--《后汉书 献帝纪》
清代学者赵翼,因此夸奖范晔,称他“据事直书”,还表示“史法应如是”。
虽陈寿修书于晋,不能无所讳;蔚宗(范晔字蔚宗)修书于(刘)宋,已隔两朝,可以据事直书。固其所值之时不同,然史法应如是也。--《廿四史札记》
由于范晔所处的年代,在谢承、袁晔、陈寿、司马彪、习凿齿等人之后,因此兼采众家,在《后汉书 伏皇后纪》中,绘声绘色地撰成一篇妙文,把曹操的奸险、华歆的卑劣、汉帝的无助、伏后的无辜描绘地淋漓尽致,基本可以视作“借古喻今”的文化创作,以标榜南朝之正统所在。
书写方式所反映的时代背景与政治立场
通过上节的论述,可以清楚看到,陈寿与司马彪秉承“尊曹”的修史立场;东吴、东晋以及南朝学者,则无一例外秉承“非曹”的修史立场。
司马彪由于出身西晋宗室,因此对“魏晋禅代”的合法性回护动机最为强烈。《续汉书》对伏后之死的记载也最具“秽史”色彩。
陈寿作为入晋蜀人,对魏朝并无太多感情,虽然修史时有“以魏为正朔”的政治需要,但也算客观直白地记录了历史事件,只不过相关细节较为模糊。
至于同时代的谢承、袁晔以及《曹瞒传》作者,由于仕于敌国(东吴),因此对曹魏的贬低丑化便不遗余力。
书(指《曹瞒传》)出敌人之口,故于曹操奸恶,备载无遗。--《三国志补注续》
书出敌人之口,故于曹操奸恶,备载无遗
这种出于特定政治目的而撰写的史书,自然难免夸大不实之处。
不仅是谢承《后汉书》的记载真实性遭到学者怀疑,连《献帝春秋》也被驳斥为“虚罔”。
袁晔甚至由于发散思维过了分,被裴松之怒斥为“虚罔之类,此最为甚”。
《献帝春秋》云(荀)彧欲发伏后事而求使至邺,而方诬太祖云“昔已尝言”。言既无征,回托以官渡之虞,俯仰之间,辞情顿屈……袁暐(即袁晔)虚罔之类,此最为甚也!--裴松之
当然,从后世的中立视角看,谢承、袁晔等人的记载,细节方面固然存在诸多漏洞,但在大方向的把握上,应该比曹魏史书更贴近现实情况。比如伏后之死,一定是源自曹操授意,而不会是源自献帝之意。
至于习凿齿、范晔等南朝学者,由于长期处在偏安环境,不得不竭力攻击北朝的法统,曹魏因此受到连累,沦为史官“借古喻今”的发泄工具。
不过从另一方面看,东晋与刘宋,自己没有能力收复江北大地,便污蔑统一江北的曹操是“暂制数州之人”。这种“恨人有,笑人无”的可鄙心态,乃是鲁迅口中的精神胜利法,亦不足取。
一言蔽之,西晋时代的史家(陈寿、司马彪),由于普天一统的局面与魏晋禅代的历史背景,便秉持尊奉曹魏的修史立场。
至于六朝(东吴、东晋、宋齐梁陈)的史家,由于南北分裂的历史背景与偏安一隅的政治局面,便秉持贬抑曹魏的修史立场。可见“身在其位,必谋其政”乃是金玉良言,古今皆如是。
华歆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及其历史背景
在“伏后之死”事件中,尚书令华歆扮演了极其不光彩的角色。他不仅“勒兵入宫”,还“破壁,牵伏后出”,一副十足的鹰犬面孔,可憎之极。
(曹操)又以尚书令华歆为郗虑副,勒兵入宫收(伏)后。(伏)闭户藏壁中,歆就牵后出。--《后汉书 伏皇后纪》
尚书令华歆,勒兵入宫收伏后
然而需要注意,《魏书》和《续汉书》均未记载华歆“勒兵入宫”之事,因此该处记载的史源,当来自谢承《后汉书》或吴人《曹瞒传》。
东吴远在江左,对许县发生的诸多故事,尤其是宫闱秘闻,不可能得到十分准确的消息。虽然吴人所撰史料,排除了“为魏室避讳”的因素,但可信度同样应该受到详细审视。
其(指《曹瞒传》)言(曹)操少好飞鹰走狗……及华歆入宫收伏后事,语皆质直,不为魏讳。--章宗源《二十五史补编》
正如学者徐冲所论,这种极富戏剧感的叙事,乃是东吴王朝的政治需要。可知伏后之死源自曹操授意不假,但包括华歆在内的诸多细节问题,则须另作他论。
注:见徐冲《名实之间:献帝纪与献帝传》。
或者说,华歆可能参与了谋害伏后的事件,也可能没有参与该事件。即使华歆参与其中,也未必是以主谋的形象出现。
这就引出一个问题:即东吴官方为什么要借题发挥,把华歆塑造为一个丧心病狂的卑劣小人?
理由很简单。因为华歆曾是孙策僚属,最终却背叛孙吴,投靠曹魏。
按《华歆传》记载,曹操曾以汉廷名义征辟华歆,而孙权“不欲遣”,华歆通过一番游说,才说服孙权放自己归北。
太祖在官渡,表天子征(华)歆。孙权欲不遣,歆谓权曰:“将军奉王命……是为养无用之物,非将军之良计也。”权悦,乃遣歆。--《魏书 华歆传》
考虑到《华歆传》列于《魏书》当中,华歆又在魏位居三公,其中的书写立场与真实性问题,同样需要审视。
与华歆齐名的王朗,亦曾是孙策的政治囚徒,“流移穷困,朝不谋夕”。被汉廷征召后,王朗“辗转江海”,历尽艰辛才抵达北国。
(孙)策以(王)朗儒雅,诘让而不害。虽流移穷困,朝不谋夕……太祖表征之,朗自曲阿展转江海,积年乃至。--《魏书 王朗传》
由王朗案例来看,华歆想要离开江东,也绝非易事。《华歆传》所谓的游说孙权,恐怕多有美化之处。
即使华歆出走,得到了孙权同意,恐怕其中硍节也并不简单。
孙策幕僚张纮也曾被汉廷征辟,但最终还是不忘故主,找机会返回了东吴。华歆却一去不返,还在魏国高官厚禄,长车驷马,享尽了荣华富贵。
建安四年,(孙)策遣(张)纮奉章至许宫……曹公闻(孙)策薨,欲因丧伐吴。(张)纮谏,以为乘人之丧,既非古义……曹公欲令(张)纮辅(孙)权内附,出纮为会稽东部都尉。--《吴书 张纮传》
魏国既建,(华歆)为御史大夫。文帝即王位,拜相国,封安乐乡侯。--《魏书 华歆传》
王朗与华歆,在《魏书》中同传,按“事类相从”的修史原则,可知属于性质相近的人物。《世说新语》亦将二人列为同类。
王朗每以识度推华歆。(华)歆蜡日尝集子侄燕饮,王(朗)亦学之。--《世说新语 德行篇》
二人昔日在江东分别担任会稽太守与豫章太守,又同为孙策所囚。二人入魏后,又皆至三公,履历相似程度极高。
按王朗入魏后,称孙策、周瑜为“天下大贼”的记载看,华歆对孙吴方面的态度恐怕也不会多么友善。
(王)朗曰:“(孙)策勇冠一世……周公瑾,江淮之杰,攘臂而为其将。谋而有成,所规不细,终为天下大贼,非徒狗盗而已。”--《汉晋春秋》
王朗:孙策终为天下大贼,非徒狗盗而已
这就能够解释,为什么华歆这个以“德度著称”的君子,在东吴的史料中,是以一副卑劣小人的猥琐形象出现。
这是因为在东吴看来,华歆乃是本朝之叛徒,理应被钉上国史的耻辱柱。
小结
对“伏后之死”的历史书写,可以充分反映出魏晋之世的修史立场。
在普天一统的局面下,无论是陈寿还是司马彪,总体还是遵循回护魏室的基调;但在天下分裂的局面下,谢承、袁晔、范晔等人,便公开驳斥魏室的法统。
其背后原因,无外乎南朝偏安江左,孱弱无能;为了增加自身的合法性,不得不刻意贬低北朝君主的正统地位。
谢承是孙权的妻弟,其修史立场固无足论;范晔处在宋文帝北伐失败的历史背景下,因此借用“伏后之死”的历史事件,达到贬低曹魏、借古喻今(贬低北朝法统)的政治目的。
由此可知,《后汉书 伏皇后纪》的修史动机并不单纯,虽然剔除了“为尊者讳”的政治因素,却也掺杂进南朝官方的政治干预。类似情况在历史上亦曾多次发生,数见不鲜。
另外从“史源”角度回溯,可以发现华歆在该事件中的丑恶形象,更多源自东吴方面的刻意杜撰,意在抨击其“弃吴入魏”的叛逆行径。
当然,不能因此否认华歆曾参与过谋害伏后的可能性,但华歆在事件中的形象是否真如吴人描述般卑劣,则需要审慎看待。
概而论之,历史的书写,终究无法脱离史官所处的政治环境。伏后也好,华歆也罢,其形象构建均是服务于当时的政治需要。亦可知一切历史,均为当代史。
我是胖咪,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。漫谈历史趣闻,专注三国史。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、吉光片羽,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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